25日的聚餐原来只是个前奏。道达尔将中国媒体对Hatem Nuseibeh的群访安排在26日傍晚。采访完毕，大家还要去他的寓所参加告别晚宴。

再次见到Hatem，大家已有熟识之感。Hatem让我谈谈这两天参观10区块和Balhaf液化天然气厂的感受，有没有什么批评意见。我说自己很有收获，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实地参观天然气田和LNG厂，我隐约觉得自己对这个行业开始有了更深的了解。我并未客套，但Hatem却摇头抱怨我太diplomatic。

他摆出“你们放马过来”的样子，着实让我吃惊。这并不是IOC的一贯作风！我之前也在日志里抱怨过，IOC的保守、低调，及其对媒体的防范，绝不在中国NOC之下，我们上周一在巴黎采访道达尔总部的几位高管，感觉对方也是谨慎之至。全世界的石油报道都充斥了难以证实的传闻和猜测，也许每一个枯涩的交易公告背后都有惊心动魄的故事，但几乎每一个采访对象都表情痛苦地告诉你，他不能说，因为有保密协议、因为涉及国家利益、因为…….也许正因为如此，其他行业很难找到一本可以称得上伟大的红宝书，但石油行业却有一本公认的《The prize》。

这是一次令我难忘的采访。是的，我已经习惯了从采访对象口中得到我预料之中的答案——factually correct and politically correct，但Hatem的几乎每个回答都在我意料之外，而且极其自信。

《中国能源报》的于欢问，现在新能源发展很快，为何你对天然气还那么有信心呢？Hatem的回答基于油气“本位”。他说，我的确认为新能源有发展空间，你看各机构对50年内能源供需关系的预测，即使按照最乐观的预测，油气本身也难以满足人类的能源需求。

我抗议说，你的逻辑是“新能源存在的原因是油气供应量增长不能满足需求增长”，这是因为你认为太阳能、风能同油气比还没有成本优势，但这只是当下的情况，很可能一个关键的技术突破就会带来新的能源革命，那时候油气时代就要像一百年前的煤炭时代一样乖乖让位。

Hatem一下子从靠椅上坐直了，得意地摇头：“错！你出生前我就开始研究这个问题了！1976年，纽约时报的一个记者和我打赌，他说到了1990年代，化石能源要为核聚变技术所取代，但今天实际情况远非如此。我有经验和数据来支撑我的观点。不过，我认为真正的挑战来自环境和全球变暖因素。”不用问，Hatem是石油峰值论的反对者。

我接着提问，很多石油专家都认为现在是IOC式微的年代，毕竟全球将近80%的原油储量都掌握在NOC手中。以前IOC通过产品分成合同拿到不菲的原油收益，但现在伊拉克招标引领了服务合同的微利潮流。IOC如何应对这个时代的挑战？

Hatem直截了当：“我不同意你的观点，我认为IOC前景很好。”气氛开始像辩论赛。Hatem解释：从产品分成合同到油田服务合同，其实只是名字的变更问题，在我看来是第二位的。作为石油公司，目标一样，想冒险找机会，想回报。所以随便你叫它什么合同，只要满足你的利益就行。有时候名字的变更是为了满足政治或其他需要。本质上，每一个交易的谈判都是双方在利益上讨价还价的过程。石油行业还是需要IOC的，因为IOC的长项和定位和NOC不一样，IOC的经验和布局都不可复制，NOC不是IOC，或者是新型的、不同的IOC。有时候在谈判中，的确存在一方特别强势，盘剥另一方的情况，但人们最终会发现这种利益分配的不平衡并不利于行业生态的健康发展，然后逐渐逐渐在中长期重新找回平衡。

很难说Hatem是否彻底说服了我，但他的回答起码纠正了我的刻板成见。

后来的问题趋于温和：中国石油公司的海外业务越来越往投资风险高的区域拓展，而道达尔似乎在这方面比较有经验？

Hatem说，也门就是风险比较大的国家，道达尔在缅甸、伊朗、尼日利亚等地也都有上游作业。道达尔常常是第一批与这些国家接触的IOC，其他IOC作为followers跟进。这是因为很多IOC都是本土起家，譬如埃克森美孚、雪佛龙等美国公司，但道达尔在总部所在地法国只有很小的一个气田，不得不从一开始就注重海外业务，和不同国家探讨不同的合作模式，和不同风格的NOC打交道。

他接着说，媒体不要因为一个国家发生了冲突或动荡，就将这个国家的投资环境以“危险”一词简单概之。你不仅要看到现象，还要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将要发生什么，原因又是什么，千万不要先入为主。实际上，一旦你理解了矛盾关键之所在，所谓的“政治不安定”因素不仅不是对你不利的，而且很有可能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有利因素。

我想他是对的，而且我相信，中国石油公司的很多海外业务高管也是这么想——譬如在苏丹、譬如在伊朗——只是他们永远不会这么直白地说出来，更不会当着外国媒体的面，on the record。

南方报业集团的一位记者问（我忘了是《南方周末》的曹海东还是《21世纪经济报道》的骆毅），在道达尔也门LNG投产的同时，卡塔尔、澳大利亚等国家的不少LNG项目也在加紧推进，道达尔是否会担心产能过程的情况，又将如何做出调整？

Hatem说，泡沫是个很好的东西，因为你可以利用泡沫来让让自己位于有利竞争位置。从个性上讲，我喜欢挑战。从市场分析角度看，天然气供大于求只是短期，长期看还是很有可能出现供不应求的状况。目前市场是有泡沫，有些公司会减少天然气上游投入甚至停止这方面的投资，但道达尔会利用这个时机继续经营，一旦泡沫消失，我们的优势就会显现。“这方面我们倒是要学习中国，做些长远的规划。”

采访结束，Hatem领我们去他的办公室拍了合影。他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只电子相框，一张张地呈现他两个儿子的老照片。Hatem指着那个头型前卫、抱着一把电子吉他的男孩，流露出骄傲而温情的一面：“那是我的小儿子，他在英国读书，读书的时候玩音乐，现在从商了。”

另一张桌子上，放着一张他和也门总统的合影，那是今年4月，萨利赫总统访问道达尔第10区块。

把我们送下楼，Hatem忽然说：Zhu，you haven't asked the hard questions!一脸慈祥而得意的微笑。

是不是该把这句话贴在桌前，刺激自己多努力多长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