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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和我一样,是Daniel Yergin《石油大博弈(The Prize)》的忠实读者,那么一旦你有机会认识Hatem Nuseibeh,定然会与我一样惊呼,原来石油史里描述的那些个colorful的人物,当真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6月25日晚上8点,我在也门萨那旧城的Felix餐厅离第一次见到Hatem Nuseibeh。他是一个高大而有亲和力的男人,白衬衫、黑西服,不打领带。我后来形容他是God Father和美国影星Jack Nicholson的混合体,道达尔的一位员工被逗乐了,不过立马纠正说:“God Father, but in a good way.”Nuseibeh的职位是道达尔勘探开发也门公司的董事总经理,道达尔在也门的一把手。25日那天晚上,整个记者团都筋疲力尽——我们早晨四点就起床赶迪拜至也门首都萨那的早班机,到了萨那,来不及去宾馆放下行李就又乘小型班机飞抵位于也门中部的10号区块参观采访,待傍晚返回萨那,走马观花转了一圈旧城,已是上下眼皮直打架。

诸位入席就座的时候,善解人意的Douglas Dew把我拉过来,让我坐在Hatem边上。Douglas是博雅公关中国区公共事务董事总经理,道达尔的合作伙伴,我们那天下午才刚刚认识,但相言甚欢——我们都因为工作的需要在恶补中东和伊斯兰文化。显然,Douglas希望将这个难得的和石油大佬近距离交流的机会留给我。

Douglas悄悄告诉我,Hatem出生于耶路撒冷,他所在的Nuseibeh家族是耶路撒冷历史最久、影响力也最大的家族之一,耶稣受难和圣物集中地复活大教堂(Church of the Holy Sepulcher)的钥匙,就掌管在Nuseibeh家族手中。公元638年,伊斯兰教统治者Caliph Omar占领耶路撒冷,当时七个基督教教派——尤其是最大的罗马天主教派、希腊教派、亚美尼亚教派——相互猜忌、争执不休,为了调和他们的矛盾,最后派逊尼派穆斯林的Nuseibeh家族来掌管这个基督教圣地教堂的钥匙。后来Hatem也告诉我,他们家族的姓氏来自一个叫做Nusayba的女人,传说在先知穆罕默德时代,Nusayba曾带领一帮妇女向穆罕默德抱怨她们的不公待遇,这一段在伊斯兰历史上广为记载。到了今天,Nuseibeh家族也是名人辈出。Hatem的兄弟Sari Nuseibeh是耶路撒冷Al-Quds大学校长和Palestinian Consultancy Group的创始人兼主席,著有《Once upon a country》。

言归正传,Douglas的这段介绍让我睡意全无。那晚的餐桌恰好是一条长席,很适合小范围的聊天。一位也门男子坐在门口左侧陶醉地弹着阿拉伯乐曲,氛围轻松惬意,我索性近水楼台先得月,拉着Hatem答疑解惑。

我介绍说我是财新的能源记者,能在这个时代报道油气真是太幸运了。Hatem对他的职业也非常之热爱。他说他出生在耶路撒冷,但在英国读的大学,毕业的时候恰好碰到阿布扎比一个石油公司在招人,就此入了行。“It’s everything. 技术、工程、地缘政治,这个行业无所不包。”Hatem说,加入道达尔后,他先后在利比亚、叙利亚、也门工作,越是在外人看来高风险、政治利益关系复杂的地方,他越是想去,越是兴奋不已,因为在这些有挑战性的地区,将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的,正是这个职业如此吸引他的原因。

“我和我老板说,如果哪天你不喜欢我了,就派我去挪威吧。”他看着我有些迷惑的眼神,哈哈大笑。“我的工作就是在全球范围寻找机会,在difficult regions,挑战大,机会也大。”

我接着问他伊拉克。关于伊拉克去年的两次大招标,我们财新做了很多报道,但个别问题上我还是似懂非懂,也不是很信任全能专家们教科书式的作答。其一是为何IOC起初出价如此之高,但最后又乖乖按照伊拉克石油部的意思将桶油报酬从20多美元一桶降到一、两美元。如果按现在的价格,项目是挣钱的,那么IOC出价不是太“黑”了?如果是不挣钱的,为何不继续集体抵制?Hatem解释说,最先报价高,是因为IOC作为上市公司十分在意股价,如果报价低,那么投资回报就低,股价就要跌,市值就要缩水。但是,毕竟伊拉克是中东富油区几乎唯一的资源丰富又欢迎外资的国家,you can’t afford being there, but you also can’t afford not being there.1美元低不低呢?实际上现在阿布扎比的油田服务合同的报酬就是差不多1美元每桶。

那伊拉克石油部岂不是太聪明了,它从一开始就知道IOC的底限,IOC在媒体上的抱怨和虚张声势只不过是无力而可笑的挣扎?!我之前隐约有过这样的想法,但今天却是第一次坚定了这一判断。Hatem说,你讲得太直露啦,不过永远不要低估这些国家政府的智商(you never underestimate those governments).

美国人既然不能否认自己在某种程度上为油而去,为何又在两轮招标中收获寥寥呢,我继续问。Hatem说,这好比下国际象棋,最初两方都要布局,现在布完了,游戏才真正开始呢。

为什么欧洲公司都找中石油等中国NOC做伊拉克的竞标伙伴?就是因为中国油田服务队伍壮大,人力成本低,可以打硬仗打速度仗,适应伊拉克投资环境吗?Hatem说,你说对了一半,但这只是短期因素。长期看,中国不仅是庞大的市场,也是前进的驱动,一个聪明的IOC,不会将中国NOC看做竞争对手,而肯定是与之建立战略合作关系,共同开拓。十年前,中国NOC在海外鲜有涉足,但现在依然将业务扩展到世界各个角落。今后更是如此,这是趋势。

那你看好伊拉克的中长期投资环境吗?Hatem的回答不是我时常听到的官僚反馈“当然”,而是“并非如此”。我有些吃惊:“除了安全,原油出口管输能力不够,和水资源匮乏,还有什么其他不利因素?”Hatem笑,他说,还有一点你没有想到——国际公司和伊拉克石油部签的是石油服务合同协议,但油田开采不可避免地涉及伴生气的开采。伊拉克政府肯定不能容忍让这些伴生天然气白白烧了。所以是不是还要再签个伴生气开采协议,此外,没有下游燃气管道建设,生产出来的天然气如何利用?某种程度上,还是存在短视,走第一步的时候没有想好第二步怎么走。考虑到这些问题,所以IOC还在纷纷与伊拉克石油部协商,希望能修改合同,否则考虑到上述不可抵抗因素,IOC难以在原先合同规定的时间范围内达产,而不达产,连1美元左右的报酬都拿不到。Hatem接着说,之所以他认为伊拉克中长期投资环境不容乐观,是因为美国推翻的不仅是萨达姆个人,而是整个政治、社会系统,要重建这个系统,让各方重新找到利益的平衡,并非易事。

Hatem似乎爱抽烟,每隔大约半小时,他都要从口袋里摸出一盒万宝路,起身隐晦地说“I need some fresh air”。待他回到座位,我继续请教他在不同国家与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合作的体验。Hatem说,其实没人们想象的那么难,只要你善于倾听。在他看来,中石油、中石化等公司并非传统意义的NOC,新型的IOC,中国人用不同于西方人的方式来看待世界,这让他觉得同中国新型IOC合作更有趣、更有收获,而且,Hatem认为中国人的学习能力很强,而且非常勤奋刻苦,绝对不可小窥。他举例说,他在利比亚工作的时候,曾雇过中石油东方物探做三维地震,一开始东方物探不了解国际通行操作规则,磨合起步很慢,很一旦摸清了规则就很顺利。Hatem到叙利亚管项目时又找到东方物探合作,也是合作非常愉快。谈到如何管理背景多元的团队,Hatem说,他恰恰喜欢同不同文化、不同思维方式的人合作。他说,哈佛商学院有个研究,发现单一文化团队做事情起步很快,但后劲不足;多元文化团队需要磨合的时间,但最后每个人都对集团有所贡献。在具体项目上,道达尔会辅导法国员工如何同当地员工合作,也会辅导当地员工更好与法国人打交道。“签合同时最容易的,关键是签了合同以后,怎么运作,能不能管理好。”

我暗想,这话咱中国公司可真该听听。我之前接触的好几桩中国公司海外投资案例,都听到中国高管抱怨投资地所在国的有岛国心理或是缺乏责任心、妄自尊大,但是不是也要反思自己的管理能力有所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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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竹

陈竹

47篇文章 13年前更新

财新传媒记者,报道石油、天然气等能源资源领域。 工作日志:http://i.caing.com/zhu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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